雁北乡土故事：好汉来喜

“后生家恋被窝，没球出息，明儿打早儿上山吧”，老栓吞了一块黍子糕，将碗一推，边下炕趿拉鞋子边叨叨，来福“哎”地应了一声，偷眼瞅了瞅毛女。毛女低着头，斜扫了一眼来福，二人四目相对，毛女的脸登时成了大红布。
次日，天还没亮，老栓叔便用六道木拐杖“砰、砰”地敲起了来福屋的窗档子，喊道：“驴备下了”，说完，一瘸一拐地回了屋，上了炕头，盘腿摁了一锅子小兰花，美美地抽了起来。
后炕的来喜将头缩进被子里，嘟囔着：“大早上，就怕这味，炝死哩”。
来福又搂住了毛女，问了声：“乏不？”
毛女羞答答地说：“才不乏哩”
来福起了炕，临出门说：“俺最多走一个月，卖了油，就回”
来福将一对油篓子绑扎在驴背上，又架上一牛皮袋料豆子，便返身进了左屋，说：“爹，安顿好咧”，老栓叔趁炕沿磕了锅子的烟灰，打开炕箱，伸手摸出三块银元来，递给了来福，说：“大娃子，路上用，给老黑（驴）吃豆子”。
来福背了干粮、腰里缠了打狼锤，牵着驴、出了疃子村，折西南，过杓头涧，便一头扎进了大山里。
按往常老张家油坊的路线，是过黄沙口、小石口后，沿峪槽进大南山至繁峙一带，这趟线从老栓他爹时候就开始走了，因胡油口感较好，价格适中，往往到不了繁峙便卖或者换光了。以前，往往一趟是两头驴子，两大篓子油，二百多斤，回来时驮着从山里换来的烟土，再绕道应县川下换土盐，回来卖掉，一趟下来也挣个十几块大洋。
自打日本人来了以后，黄沙口、小石口都设置了据点、盖起了炮楼，吃老张家油人还是那些，但不挣银子了，甚至有时候是“赔本赚吆喝”，光两个据点的打点费用就得四块大洋，按来福的意思，早就不想做了，老栓叔说：“没眼界儿，小鬼子的迟早滚蛋，生意人不能丢了主顾”。

为了生存，老栓带着来福、来喜不得已铤而走险，不走官道，不过卡子，直接从杓头涧进山，几趟下来也能挣个七、八块大洋，够平时油坊的开销和用度了。
但走这条峪底路风险极大，为此老栓叔摔断左腿。但坠崖跌沟是小事，怕的是被日本人捉住，以“援匪之罪”丢了吃饭的家伙。
来福是自个儿第四次牵驴子进山了，与其说来福牵驴子，不如说老黑牵来福，老黑走这趟线已经十几趟了，那个崖头常落石头、那的冰水深、那个地界狼多，老黑都会仰脖儿“咴咴”几声、刨刨蹄子，甚至尥蹶子不干了。
一路上顺风顺水，第六天头下，就快到浑源与繁峙搭界的坪道村口了，也是老张家经常打尖儿、歇脚的地方，来福甚至砸吧着嘴、留着哈喇子、想到老王头的干炒羊腿棒儿。
一声“站住，哪来的”击碎了来福的梦境，接着便是一阵“哗啦、哗啦”地枪栓声，来福定眼一看，心中暗道：“坏了，戳了大鬼了”，十几日伪军气势汹汹地迎了过来，一名日军抬手就是一枪，来福顺势往石头后一躲，本能的抽出了腰间的打狼锤，而老黑从没见过这阵势，惊得仰头一声嘶叫，撒开四蹄，呼喇喇冲下壑去。
来福大声叫着：“俺是张家油坊老大，卖油的”，对面一人说道：“卖油的？老子看你是给赤匪送油、盐的”，接着枪声“乒乒乓乓”响了起来，击得石头火星子四溅。来福心中暗想：“横竖是个死，死得像个人些”，突然站起身子，抡得了打狼鞭，呼呼作响，朝着日伪军甩了出去，随即，向左闪了几步，高呼一声：“日你姥的，狗球日的”，纵身跳下了深壑。

七个月后，老栓喂完了小黑（驴），一出驴圈，眼前多了一人，那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头磕地“砰砰”作响，嚎哭着说：“爹，俺回了，驴和油都没了”
老栓叔浑身如电击一样，颤抖不已，伸出手摸了摸那人的头顶，哆哆嗦嗦地说了声：“俺知道俺大娃子命硬，老王头胡咧咧，俺怎就信了，起，回屋，爹给你炖鸡”。
喝得半醉的来福才知道，家人在他山上半月后，老王头来了，进门第一句：“来福没了，一狼锤打死了北楼口伍长小林，跳了狼峪沟了，尸首没寻下”，老王喝了顿酒，揣了一块银元走了，百天后，老栓做主，毛女和来喜成了亲，老栓说：“兄亡弟娶，天经地义”。
来福回来的第二天，疃子村就妇孺皆知了，众人都说：“来福那娃长的贵人象，命大，就是和他爹一样，腿瘸了，你别说，父俩一左一右，老天爷可会搭配哩”，同样也招来了日本人。
大门被揣开时，来喜挡住了门，疃子村据点伪警副队龚天顺对着来喜挤了挤眼，问道：“你哥在不”，来喜摇了摇头，说：“不在”。龚天顺回头对两名日本兵说：“俺说不在吗，就回来一会，就跑了，弟兄们大意了，对吧，弟兄们”，四五名伪军点头称是。
两名日本兵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大声喝道：“在不在？”，来喜又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道了一声：“不在”。
另一名日军，端起刺刀：“在不在？搜、搜”，说着便要闯门而入，来喜大吼一声：“说不在，说不在，还问”，从袖筒里猛地退出来一把锤头，照着那日本兵太阳穴就是那么一下，接着，又砸向了一名日本兵，眨眼之间，连毙二寇。

来喜十九岁，打小性子猛，一天私塾也没上过，那几年油坊买卖好，老栓叔闹下了几两碎银子，便和老栓婶儿合计，说：“买卖人，苦命哩，比不上读书人，官府衙门的人，坐着吃香喝辣咧，往大里不说，咱家记个账都是墙上划道道”，老栓婶“唉”了一声，喘着半口气，说：“一到冬天，就喘得不行，俺怕是等不着两娃儿成人哩！”接着又“哼”了一声：“你们老张家坟头没长那棵‘读书’苗儿，都是破马张飞，一点就炸的生铁疙瘩”。
第二天，老栓叔到村南头老安家豆腐坊割了半木桶豆腐，又提了一只老母鸡，老栓婶一手一个，拧着耳朵，将来福、来喜送到金二先生家里。金二先生是疃子村唯一见过大世面的，参加过三次浑源州试，虽说次次落选，但在浑源州西一带，那是‘诸葛亮’、‘吴用’级的神仙人物，会用杨木棍子摆八卦，月圆之夜寻穴，人们一说起金二先生，都翘大拇指：“考不中，那是命，不是金二爷没才学，是没遇上明主”。
金二先生瞅了瞅来福、来喜，又瞅瞅那半通冒着热气的豆腐和捆着挣扎的老母鸡，吧嗒了一下嘴，倒吸了口气，一摸那几个稀稀拉拉的胡子，说：“这样吧，试几天”，又下地摸了摸二人的头，说了声：“这一对儿灰货”。
弟兄俩在金二先生家混了一年半，来福认下了一百多个字，来喜不超过二十个，但不管怎么说，是读书人了。金二先生除了教认字外，还教做人的道理，经常说：“裤裆长个把把儿，不一定就是男人，男人得有担当，得学葛云飞、邓世昌那样的人物，虽死犹生，人人敬仰。不能学秦桧、张邦昌，遗臭万年，让人戳脊梁骨”，每次说到这些岳飞、郑成功的人物，兄弟二人听得是血脉偾张，恨不得也去亲手宰几个洋人过过瘾。

龚天顺看着地下两名日本兵尸体，顿时傻了眼，愣怔了半天，才掏出了盒子炮，一个踉跄跌进了来喜的怀里，并把盒子炮塞给了来喜，对着四、五名同来的伪军大声喝道：“迷瞪球了，不看老子被夹持了，放下那几条烧火棍子”，又喊了声：“小三子，把二位皇军抬院里来”，一名伪军应了声：“好哩！”，伪军们“噼里啪啦”把枪扔到了地下。
老栓叔隔着窗棂子小窟窿眼看的是真真切切，日本兵一倒地，便从炕箱子取出了一个荷包来，递给了来福，说：“娃子，带上毛女翻墙回娘家南山，天塌了”。
来福脖子一梗，说“天塌了，有俺和弟了，您和毛女走”。
老栓叔拿起算盘照着来福就砸了过去，瞪大眼睛，骂道：“想让老张家绝后了，你个鳖子，再磨蹭老子死给你看”，说着，抓起了剪子对着胸口就猛刺了下去，又抽了出来，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望着来福和毛女翻过墙头，跳进了邻家，又翻了出去，老栓叔才拄着六道木拐杖颤巍巍地来到了大门口，看着来喜说：“二娃子，松开顺子，人是爹杀的”。
几名伪军站在大门口，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心中暗道：“这是耍猴儿了，把咱们当没眼的了”。来喜头一昂，说：“爹，俺杀的，俺和顺子走”。
龚天顺一挠头，脱了来喜的身子，“唉”了一声，蹲在了地上，说了声：“走球了，来寻人了，俩皇军命没了，咱身上连个泥片子也没，赤崎太君比鬼也精、比狼也狠，回去都他妈死路一条，连个全尸也混不下，再说了，谁不知道咱俩是玩泥巴长大的”，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来喜。

小三子说了声：“跑吧，不伺候日本人啦，上山单干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来喜不由分说，背起老栓叔向西边跑，龚天顺和小三子随后紧跟而来。
另外四名伪军见状，一时没了主意，好像钉子一样，愣怔在那里。
伪军崔肉头说：“龚队副放跑了人，他是死罪，和咱有啥关系，咱还有赏哩！”抓起地下的枪，朝天便是一枪，接着便喊：“张来喜杀人了，皇军死了俩”，四人抬着两具日本兵尸体飞快地朝炮楼跑去。
日本人据点在疃子村南，老张家在疃子村北，距离不超里半地，片刻功夫，日本指导官赤崎、伪军队长高二虎便带着近三十多名日伪军出了据点，赤崎说：“抓不住龚天顺、张来喜，伪军统统的枪毙”。
老栓叔爬在来喜的背上，大声说道：“二娃子，把爹放下，爹这几天一直梦见你娘，让俺去了，爹没日子了，俺娃的活，不能断了香火了”。
来喜边跑边说：“有俺哥了，他是长子，俺不管那些”。
四人没跑出八里地，终究被日本人撵上了，四条大狼狗几乎把小三子撕成了碎片，龚天顺被枪击中了左腿，结结实实摔了一个狗吃屎后被活捉。
来喜顾不得背后子弹的呼啸声，背着老栓叔玩命地跑，直到老栓叔头耷拉在肩头，再不言语一声，才发觉不多，放下一看，才知道他爹背后多了几个窟窿，早就断了气。
来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腾”立起了身子，从怀里摸出了龚天顺的盒子炮，大叫一声：“狗球日的，小鬼子”，抬起左臂，连扣扳机，朝着日伪军迎了上去......
令人悲痛的是，来喜终究是个抡木锤的榨油工，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和过人的勇气，对枪械却一无所知，不懂枪还有保险的，一弹未发，被乱枪打死在玉茭茬子地里。

注：具体来福后事儿如何，请见笔者长篇小说《飞贼唐二命》，另外来福、来喜也是《飞贼唐二命》李来福、李来喜的原型
此为笔者零散首发于微头条的文章，一并整理之
张梦章（龙山大先生）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西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大同作家协会会员大同周易研究协会常务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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